郭文藝
一
門前的花池空著,已有些時日了。
先前這里是個美容店,店主是個愛穿白裙、一笑露虎牙的女士。她喜文雅,酷愛養(yǎng)花。春天,一把花鋤,將三個花池整得平平整整。
月見草、虞美人、一串紅、鳶尾、矮牽牛……這眾多花間,當(dāng)數(shù)小鳳仙花期最長,紅紅火火,像一群朝氣蓬勃又不失溫柔的少女。常常是到了霜降,門口依舊熱鬧。身上點綴“墨汁”的大花蝴蝶時常來池子間飛舞,趕閑集的人們走累了,臺階上一坐老半晌,只為貼身欣賞這些粉紅色的小精靈。
一連五六載,年年如此。
而如今,美容店易址,店主不知去向,這些個花池子無人打理,高貴嬌嫩的花草被一片野草蹂躪,漸漸失了本色。
我又是個粗人,每每觀之,亦只能暗自嘆息。
綿綿的秋雨終究是停了。見天兒,母親說,在花池里種些蒜瓣子吧,可以吃蒜苗,總比荒著強(qiáng)。母親蹲下身子去刨土,清理枯草,我往土里放蒜,一行、兩行……
過了一周,滿池子又恢復(fù)了熱鬧。青綠青綠的苗芽破土而出,迎著朝陽,一片生機(jī)。
誰家吃餃子,母親樂意招呼他來割頭茬蒜苗嘗鮮。
如此,花池變菜園,既不失土地的意義,又為生活增添些趣味,值得。
二
我一向?qū)Α拔甯辈槐妫欢印⒊蟆⒁⒚木唧w時段。
可巧,河畔林間來了養(yǎng)雞的人。搭帳篷,圍柵欄,幾天的工夫,住宿有了,雞圈也成了。
圈里除雞外,有鴨、肉鴿,也養(yǎng)鵝,熱熱鬧鬧的一大群。每日里放學(xué)歸來,小兒立賢必先站在柵欄外看一陣子,有時候到超市買面包,總拿兩塊。我問起,便答,爸爸,我吃一塊,喂雞鴨鵝一塊唄。
夜里,聽雞叫。頭遍睡得正熟,猛然一聲清涼的鳴啼劃破寂靜,夢就此打斷。
被子蒙頭,專注地猜是哪一只大公雞叫得正歡。翻個身,繼續(xù)熟睡。
至天亮,又是一陣雞鴨鵝的混合叫聲。這會子腦袋清醒了。不知怎的,每聽這聲音,總能想起多年前的老宅院:一聲接一聲的雞鳴里,祖母站在灶屋里熬粥,祖父劈柴,隱隱約約,看見父親扛鐵鍬正往北地走……
雞養(yǎng)大了,用紅繩綁住腿,放橋頭供人挑選。極個別的孤寡老太太會挑選一只體型矯健、精神十足的柴雞抱回家打鳴。大多數(shù)年輕人買了去做下酒菜。喝酒的人付了錢要殺好剁塊兒,用黑塑料袋子提回家燉。女主人佛性禪心,把雞摁在案子上,口中默念“小雞小雞你莫怪,你是餐桌上一道菜”,許是這樣念能壯膽,而后手起刀落,雞頭便離了身軀。
褪毛,去五臟,小雞瞬間成了一堆肉。
女主人在殺一只雞時,圈里其他的雞眼睛都直直地朝這邊看,它們或臥或站,交頭接耳,有幾只上躥下跳,盡顯驚恐狀,仿佛眼前的一切,令它們至死不解其中意。
轉(zhuǎn)念想,人這輩子三萬多天都解不開生老病死之困惑,何況一群雞鴨鵝呢。想來,宇宙之大,自有其規(guī)律可循,凡事順其自然,亦不必妄為解之吧。
人吶,僥幸托生為人樣,自當(dāng)珍惜生命、好好生活才是。
三
冬初,許多樹落盡了葉子。
我穿過幾條巷子,去尋找三爺,在一處骨牌攤子上,瞧見了他。
“三爺,您找我?”我喊了他一聲。三爺回頭見是我,站起身,樂呵呵地抓起桌面上的幾枚硬幣,叫我跟他走。
到了他的紅磚灰瓦的小院落,三爺搬出一條長凳,右手從上衣口袋掏了根煙,點上。
“人老了,記不清楚了。上回通知的醫(yī)療保險,我給忘了,今早猛地想起,才慌忙叫人喊你來。你們年輕人,都懂手機(jī),幫我交了吧。”我按照身份證上的信息,也就兩三分鐘,便完成了三爺?shù)耐懈丁?/p>
三爺起身,走進(jìn)了屋,片刻,從枕頭底下摸出來幾張皺巴巴的票子遞給我。
“三爺,這錢您先拿著用唄……”“不,我有。”三爺搖頭,目光堅定,把錢塞進(jìn)了我的褲兜。
兩個人坐在堂屋門口曬太陽。八九十歲的老人,身板硬朗,說話響亮,耳朵好使,眼也不花,是難得的好事。
太陽底下,我聽三爺聊起往事。三爺左看看我,右看看我,忍不住笑道:“越看你越有你父親當(dāng)年的樣兒。”“啥樣?”我問。“為人和善,脾氣又倔強(qiáng)唄……”也是,可見當(dāng)年父親取大名叫郭喜善,是有他的道理的……
三爺繼續(xù)攪動著整個村莊的鄉(xiāng)愁,滿臉的皺紋在講述時錯落交織,像一道道被歲月河流沖刷過的痕。
三爺,一個獨居老者,一個瀕危的時代紀(jì)錄碑,一個我們珍愛的鄉(xiāng)愁記憶體……
而此刻,我正坐他身側(cè),做時代的聆聽者, 當(dāng)鄉(xiāng)愁的復(fù)述者。
何其榮幸!